4月20日,今年春季以来第9轮沙尘天气袭向中国北方。沙尘暴,这个本已逐渐远离的话题再一次被拉进人们的视线。
这已经不是我国近年来首次遭遇较严重的沙尘暴。2021年3月,一场始发于蒙古国的近十年来最大沙尘暴席卷了包括中国北部、日本和韩国大部分地区在内的东亚地区,造成重大影响。此后一个月内,沙尘暴两度再从蒙古国袭向东亚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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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29日,蒙古国西部科布多省遭遇沙尘暴袭击。随着人类活动导致的全球变暖,许多国家和地区正在经历全球气候变化的后果。蒙古国是东亚地区沙尘暴的重要沙源地。近几十年来一直在与持续的沙漠化、反复出现的干旱和日益频繁的沙尘暴作斗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通过查阅多项研究和采访发现,近几十年来蒙古国气候和生态系统正在发生重大的变化。尤其引人关注的是大气事件、土地退化和荒漠化以及由此产生的沙尘暴。1992年以来,蒙古国在矿产和农产品出口推动下的经济高速增长。但过度放牧以及煤矿开采等人类活动的加剧导致了蒙古国生态和气候环境急剧变化。而气候变化已成为该国反复发生干旱的一个主要驱动因素。
从1940年到2015年,蒙古国的年平均气温增加了2.24摄氏度,远高于全球平均水平,而年降水量减少了7% ,导致全国干旱加剧。土壤水分缺乏和地表变暖之间的正反馈循环导致该地区气候变得更加炎热和干燥。在1987年至2010年间,蒙古国高原超过四分之一面积的湖泊干涸,四分之三以上的土地受到干旱和荒漠化的影响。在上述变化发生的同时,沙尘暴发生频率在增加。
2020年《科学》上发表的一项研究曾引发了国际媒体广泛的关注。该研究第一作者,原瑞典哥德堡大学研究员,现为南京大学地理与海洋科学学院副教授张鹏告诉澎湃新闻:“我们的研究发现,在全球变暖背景下,伴随着半干旱蒙古高原土壤湿度急剧下降和热浪-干旱相互加强,该地区夏季气候似乎已经超过气候系统临界点,进入一种不可逆转的干-热并发频繁发生的状态,并可能使半干旱蒙古高原很快进入永久干旱状态。这种转变无疑会对当地生态系统产生重要影响。”
气候变化之下,没有一个国家可以独善其身。沙尘暴便是最好的例子之一。尽管中国数十年来持续不断植树造林,建立防沙固沙屏障,也取得重大成效。但是中科院大气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员魏科向澎湃新闻指出,需要警惕的是:“气候变化会加剧环境和生态压力及其脆弱性,所带来的新挑战有可能让我们努力几十年的环境保护、生物多样性保护、防护林建设等生态文明成果毁于一旦,因此我们亟需在科学技术的支持下,在环保和应对气候变化当中采取更积极的措施。”
沙尘暴背后蒙古国气候与生态问题
蒙古国是位于俄罗斯和中国北方之间的内陆国家,面积156万平方公里,人口刚刚超过300万,是世界上第十八大国家,也是人口最稀少的国家。作为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蒙古国以其广阔的草原、风景如画和游牧生活方式而闻名。虽然草原是其标志性的景观,但干旱和半干旱土地(年降水量 < 100毫米)构成了该国南部和中部省份的大部分,并从西部延伸到东部边界。戈壁沙漠占到国土面积的41.3% 。
蒙古国沙尘暴是东亚“黄沙”的主要来源之一。沙尘暴对人类健康和各项活动有着显而易见的严重影响,并可能对农业、牲畜和畜牧业造成广泛的损害。沙尘暴的发生取决于自然气候变化和人类活动 ,而沙尘的强度主要取决于风速和土壤干燥度。蒙古国大约90%的领土位于干旱和半干旱气候区域,这些地区易受荒漠化的影响。有许多因素有助于该地区的荒漠化进程。其中,长期不可逆转的气温上升趋势,年降水量减少,蒸发散和土壤干旱增加,以及过度放牧和人类活动导致的广泛土地退化是主要因素。
根据西安交通大学韩杰团队2021年的一项回顾性研究显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蒙古国极端天气气候事件的规模和频率增加了好几倍。在2015年至2020年的连续五年中,蒙古国普遍出现了干旱,大部分发生在6月至8月的夏季。
官方统计数据显示,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蒙古国每年观测到的沙尘暴的天数增加了三倍多。在过去的10年里,蒙古国南部地区每年持续出现20到30次沙尘暴,在其南部和西南部地区每年都有30到60天观测到漂浮的沙尘。而最严重的沙尘暴通常发生在3月到5月之间。
干燥的土壤提供了沙源,遇上大风,就容易形成沙尘暴。
2021年春季,横扫蒙古国全境的狂风风速最高达到42米/秒。
强劲的西北风,加上异常温暖的天气(比长期平均气温高5-8摄氏度)和低降水,以及同时出现的强大的蒙古国气旋 ,最终在蒙古国形成了一场“完美的沙尘暴”。
在强风的影响下,东部戈壁沙漠大草原开始形成强烈的沙尘暴,随后蔓延至南部蒙古高原、华北平原和整个朝鲜半岛。
北京的能见度一度降至 500米以下 ,大气粗颗粒物(PM10)水平达到 > 9000 μg/m3的峰值 ;日本及韩国政府十年来首次发布“黄色沙尘”警告。两周多后,这场起源于蒙古国的强沙尘暴掠过了美国大陆和太平洋,跨过半个地球,最终消散在大西洋上空。
虽然根据今年4月发表在《中国环境科学》的一项研究,2000-2021年中国北方沙尘天气过程的发生频次及强度总体呈现下降趋势。但在蒙古国西南部和我国西北地区中西部等地的沙尘源区,近地面气温上升速率远高于降水增速,持续性高温少雨的背景条件有利于西北路径型和偏西路径型沙尘天气的发生。
2021年和2023年蒙古出现较之前几年增多沙尘暴现象,是否意味着我国未来也会进入沙尘新的活跃周期,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员吴成来告诉澎湃新闻,目前还不能得出这个结论,“最重要的是,应当先搞清楚这几年沙尘暴增加的原因。”
蒙古国沙尘暴背后的驱动因素
沙尘暴是土地荒漠化的直接后果,而荒漠化又因气候变化影响和人为活动而加剧。沙尘暴背后,是蒙古国近年来气候与生态环境的迅速变化。
沙尘暴来临前,蒙古国的牧民在赶马。研究指出,气候变化一直是蒙古国地方气候的主要驱动因素。蒙古国全国气象站记录的数据显示,1940年至2015年间,全国年平均气温增加了2.24摄氏度,约是全球平均增幅记录的两倍。最热的十年都发生在最近十年,蒙古国及其周边地区在内的东亚内陆地区是20世纪后期全球变暖最强的热点之一 。而在过去76年里,蒙古国降水量减少了7% ,导致全国干旱程度加剧。在2021年和今年的沙尘暴之前,蒙古国已经经历了几个月的干旱。早在2020年发布在国际顶级学术期刊《科学》的一项研究就认为,蒙古高原已陷入热浪和干旱的危险循环中,可能会发生永久性的重塑,彻底变成干旱贫瘠的荒原。
研究人员分析了来自蒙古高原的树木年轮数据,以了解曾经发生的热浪及土壤干湿变化情况。发现蒙古高原最近20年里的创纪录高温和干旱是工业化革命至今所未有的。
在过去的260年里,蒙古高原的气候一直相对稳定,然而在最近的20年,这一地区的热浪和干旱已经越来越频繁,温度已上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研究人员认为,这和当前土壤过度干燥有关,更和人类排放引发的全球气候变暖有关。潮湿土壤产生的蒸发会让地表上方的空气冷却,但如果没有水分,能量就会以显热的形式直接传递到地面周围的空气中,这就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正反馈回路:土壤干燥促发高温,高温导致土壤更加干燥。
研究得出的结论是:近20年间,东亚内陆热浪和干旱的同时发生前所未有地紧密,这可能已经开启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导致极端热浪-干旱的并发现象在东亚内陆更频繁地发生,且程度更加严重。该地区可能已经进入了一种新的气候状态,这种转变可能对当地农业产生破坏性的后果。
该研究的第一作者张鹏告诉澎湃新闻:“事实上,该地区的气候可能已进入一种新的状态,土壤湿度在较低水平的年际变化不再能有效缓解异常高的气温。这意味着未来会有更频繁的高温和干旱并发事件发生。”
如果上述推测属实,那么是否意味着与近年来的沙尘暴有所关联?未来是否会发生更多的沙尘暴?
张鹏表示,一起沙尘暴的发生,需要几个不同的条件,除了比较干燥的地面条件提供沙尘源,还需要一些其他的气象条件,比如降水和风等热力和动力学条件。
“蒙古高原向永久干旱状态的转变必定有助于更多沙尘源在蒙古高原形成。我们的研究意味着蒙古高原未来可能给沙尘暴的形成提供更多的沙源,进而在气象条件合适的情况下,有助于更多沙尘暴事件发生。 ”张鹏说。
国家气候中心主任巢清尘在针对近期频发的沙尘问题时也告诉澎湃新闻,沙尘暴形成的条件与长期的气候变化必然有关,如高纬度地区的快速变暖,但也需要结合短期的具体情况进一步研究。沙尘暴的变化本身存在一个自然周期,近年沙尘暴的数量和频率增长究竟与气候变化有多大关系,还需更多研究佐证。
人类活动影响生态环境
在2018年发布的第三次国家信息通报中,蒙古国环境和旅游部承认,该国过去40年里观察到的气候变化,以及预计在未来几十年里将面临的气候变化,是在几千年的游牧生活方式和畜牧业历史中从未发生过的。
近30年来,蒙古国受全球变暖影响较大,气温升高,降水减少,土地退化无处不在,导致持续的干燥趋势影响到蒙古国的牧场和水源,并引发人口持续向城市地区转移。
蒙古国全国的放牧强度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稳步增加,从2004年开始突然加速。煤炭开采也是如此,从约2000年开始加剧。讽刺的是,煤炭正是导致全球变暖最重要的化石能源之一。
蒙古国草原占全球草原面积的2.6%,占国土面积的80%。在蒙古国,草原已被牧民使用了数千年。如今,蒙古国的草原养活了约7000万头牲畜和全国29%的劳动年龄人口,其贡献占了全国GDP的15%。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政治变革,蒙古国牲畜数量迅速增长,放牧压力不断增加。根据蒙古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从1982年到2015年,牲畜数量从2480万增长到5600万,到2018年达到6620万,目前已在7000万头左右。根据有关每单位放牧面积变化的研究发现,在1980至2000年期间,每100公顷牧场的牲畜数量由40至50只绵羊增加至2000至2015年期间的60至70只绵羊。其中2010-2015年的增长最明显。正如蒙古国农业部门所指出的,这一趋势可能还会持续下去。
2009年10月07日,蒙古国的牧民在放牧。一项科罗拉多州立大学2018年发表在《生态应用》上的研究指出,蒙古国70%的牧场被牲畜和不规范的土地使用所破坏。虽然其中不可逆损害不足10%,但一些关键地区可能正在达到不可逆转损害的临界点。曾在蒙古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蒙古国草原植被的生态人类学学者纳青(Nachinshonhor G.U.)告诉澎湃新闻,相比较放牧,产生更严重影响的是矿产资源开发和农业耕作对原生植被带来的破坏。
“我们长期在蒙古高原的田野调研的结果表明,草原原生植被的地下部(地表以下部分)普遍非常发达,是地上部的5-10倍。它有固定土壤的作用。即使地上部没了,只要地下部还活着,给一场雨,植被就能活下来。但是开矿对于地下部是彻底的破坏。而且这种破坏是很难事后修补的。”纳青说。
蒙古国被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确定为29个自然资源丰富的发展中国家之一,主要开采煤炭、铜和黄金,并给该国带来了大量收入。1992年以来,蒙古国已逐渐转变为一个寻求扩大贸易和出口的市场经济国家。 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21年采矿业约占蒙古国GDP的22%,占该国出口的80%以上。 中国目前是蒙古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和最大的矿产和自然资源出口市场。
蒙古国南部戈壁地区矿产资源丰富,世界最大未开采的煤矿塔温陶勒盖煤矿、奥尤陶勒盖铜金矿以及国家确立的多座战略矿均位于该地区。蒙古矿业基础设施建设相对落后(大多为露天挖矿),除了对土壤造成金属污染,对植被带来严重破坏以外,同时消耗了大量水资源导致湖泊和溪流干涸,加速了荒漠化。
当地时间2023年3月14日,蒙古国南戈壁省汗包格德县,奥尤陶勒盖铜金矿。根据联合国开发计划署,截至2020年,蒙古国77%的土地被归类为退化或荒漠化。虽然科学家近年来对蒙古国与采矿相关的环境污染进行了深入研究,但由于该国幅员辽阔,矿区数量众多,研究对于不同地区的差异性体现仍然不够。根据2015年的联合国荒漠化和土地退化状况评估,蒙古国超过四分之三(77%)的土地受到荒漠化和土地退化的影响,近四分之一(23%)的土地被认为高度或非常严重退化。卫星数据清楚地表明,在2001-2015年的时间里,由于普遍的过度放牧,加上日益严重的干旱,该国大部分地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牧场退化。
对于日益严峻的气候与生态环境问题的挑战,蒙古国政府也并非没有察觉和行动。2021年11月以来,蒙古国总统府和环境与旅游部积极推动“十亿棵树”的全国运动,目标到2030年分三阶段实现十亿棵树种植。政府采取各种激励措施鼓励更多民众、矿业公司和企业共同参与。据《蒙古国矿业杂志》报道,蒙古国将花费全国GDP的1%用于“十亿棵树”大型项目。蒙古国的21家大企业也与政府签署了合同,承诺种植6.085亿棵树。
2021年的东亚沙尘暴引起了国际社会对蒙古国几十年来生态问题的关注。治理沙尘暴也绝非任何一个国家可以独自完成的任务,近年来,中国、韩国和日本政府纷纷与蒙古国展开应对沙尘暴问题的环境合作。
当地时间2022年1月16日,蒙古乌兰巴托市,当地空气污染严重。在耳熟能详的蒙古国民歌《乌兰巴托之夜》中,作曲家描绘了宁静的生活和如画的风景。然而沙尘暴将残酷的现实推到我们的面前,为了使得这个“永恒蓝天的国家”恢复如初的美丽,需要政府、科学家和民众一齐采取行动,而这种努力需要大量的资源、专业知识和数十年的坚持,才有可能成功。(实习生包姝婕、陈诺、朱新颜、刘卓尔、苏航、霍旻含对本文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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